（周兰至今都没有办法接受丈夫郭勇自杀的事实。通过她的讲述，我看到了一个被压垮的乡镇中年男人。本篇文章是根据访谈内容整理成稿，一些重要信息已按当事人的意愿做了模糊处理。）

  周兰正月初一一大早叫丈夫郭勇起床时，才发现丈夫早已没了呼吸。床底多出了一个空的农药瓶子。

  当天，电工郭林的儿子在家自杀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镇以及村庄。郭林今年62岁，是镇上的电工，一旦有人家里电路出现一些明显的异常问题，郭林都会被叫去检修电路，因此，镇上大多数的人都认识电工郭林。几年前，郭林退休了，在家带着三个孙子。

  郭勇是郭林的独生子，郭林也只有这一个孩子。郭勇37岁，和妻子周兰育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大的孩子才十岁，今年刚上小学四年级。在新年的第一天，三个孩子失去了爸爸。

  提到丈夫郭勇，周兰泣不成声，她说若不是大年二十九晚上的那次争吵，郭勇也不会想不开喝药自杀。起因是郭林老两口先吵了起来。电工郭林的妻子，也就是郭勇的母亲有了外遇，想要和电工郭林离婚。镇上人提到郭林的妻子静云都有些嗤之以鼻。据镇上人说，静云比郭林小几岁，今年五十八，平时很喜欢打扮，镇上人的原话是：“一个六十的人了，天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看面相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灯”。所以对于静云有了外遇这件事，镇上的人并不觉得很惊讶。

  郭林发现了自己的妻子出轨后，就在除夕夜当晚和妻子静云吵了起来。静云说的特别难听，说郭林没出息，一辈子就只能当个修电路的，也没挣到什么钱。郭勇作为儿子，得知自己的母亲有了外遇，也很生气，就指责母亲几句，结果换来母亲静云的一顿数落：“你还好意思说，你跟你爸一样都没有出息，贷款一百万搞个卖电动车的店，结果呢，挣到钱了吗，我看你这贷款怎么还。你爸这辈子没出息，什么钱都没攒下，你是不要指望他了。”

  郭勇在镇上开了个卖电动车的店，因为资金不够，贷款了一百万。但是镇上电动车的店太多了，电动车又属于长期的使用品，全镇人对电动车的需求本身就不会特别高，加上车行太多，因此郭勇的电动车店只能分摊微薄的利润，且有很多电动车滞销。妻子周云说：“本来郭勇就非常头疼还贷款的问题，加上三个小孩，平时压力就非常大。结果大年二十九晚上被自己妈直戳痛处，还被骂没出息。估计又想到自己妈出轨有外遇，以后更被人指指点点，生意又会受影响，老两口又要闹离婚，一时就没想开。”讲到这，周兰已经泣不成声。

  得知儿子自杀，母亲静云吃了好几粒头孢，又猛灌了一瓶酒，但所幸被发现的及时，送到医院抢救后，捡回了一条命。一个原本还算完整的家庭一夜之间轰然崩塌。镇上和村里人都在议论：“这个老女人真能作，好好的一个家就给作没了”。

  郭勇的丧事办完后，还贷款的压力和重担自然而然落到了妻子周云的身上。她和公公郭林商量一番，决定低价处理店里以及仓库积压的电动车。他们在抖音上发布了重要的公告，加上郭勇自杀这件事已经传的沸沸扬扬，那几天，郭勇家的电动车店里门庭若市，很多人疯狂抢购。镇上有人粗略估算了一下，如果郭勇家电动车全部卖完，至少能卖一百五十万，还完贷款还能剩好几十万。于是就有人开玩笑：“你说郭勇喝农药到底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呢，假如没有这事，他家电动车估计好几年都卖不完”。

  郭勇虽然算是一个极端案例，但毋庸置疑的是，郭勇身上有很多乡镇中年男人的缩影。对这些步入中年的男人来说，他们人生的任务主要有两个：一个是维系好家庭关系，另一个就是拼命挣钱。

  农村的家庭关系既复杂又很微妙。我生活成长都在农村，包括和好多农村的家庭进行过访谈，我发现乡村的家庭关系掺杂的东西太多。农村的中年男性一般都在外地打工，妻子留在村里照顾孩子和老人。也就是说，在家庭日常的生活中，丈夫其实是半脱离的一种状态。但一旦家庭遇到什么事，村里人议论的时候会把男性的名字带上，比如“郭勇家怎么怎么样”“郭勇他媳妇怎么怎么样”。这些中年男人在家里遇到事，特别是不好的事时，自然而然就会被村庄的舆论裹挟进来，成为人类议论的谈资。此外，当妻子成为家庭日常生活的主理人，那婆媳关系、妯娌关系、村庄人情往来等等都在不断撕扯着这些中年男人。我曾遇到有人家婆媳关系极差，妻子不愿和公婆同住，如果公婆同住就离婚，弄的这家男人夹在其中，有苦难言。

  而拼命挣钱的发生背景是在现代化和城镇化背景下，农民家庭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家庭再生产的成本提升（如婚姻成本、教育成本都逐步的提升）、难度增加。中年男性作为家庭中最关键、最核心的劳动力，就必须承担这个任务，因此就需要拼命挣钱。在此情况下，仅仅依靠一个人甚至一代人的力量往往难以实现家庭再生产的顺利进行。因此农民家庭对代际整合的需求越来越强，一定要通过两代人乃至三代人的共同努力，才可能顺利完成家庭再生产和家庭目标。

  但郭勇家庭的问题就在于家庭再生产的压力集中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父亲电工退休，母亲没收入，妻子周兰在服装厂上班，一个月只有四千多块钱。这就从另一方面代表着对于郭勇来说，他无法靠代际整合缓解家庭的经济压力。母亲静云的指责：“你爸这辈子没出息，什么钱都没攒下，你是不要指望他了”也佐证了这一点。妻子周兰尚且还能赚一些钱贴补家用，对于一些农村家庭来说，妻子在家全职陪读带孩子，那经济收入的压力真的是全部落到了男性的头上。对于郭勇来说，家里三个孩子，还背负着巨额的贷款，但店里的营收又不很乐观，加上被最亲之人当众直戳痛处，这使得郭勇感觉人生无望，以及生活的巨大挫败感，由此产生自杀行为。

  我一直都觉得村庄舆论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郭勇自杀后，毫不夸张的说，当时村庄里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很多村民对郭勇的母亲静云指手画脚，骂她作，好好的一个家被作没了，甚至有人说还不如她替她儿子去死。在丧事办完后，妻子周兰发布处理电动车的公告，很多人竞相抢购，但是随着卖的车慢慢的变多，又有声音跳出来说：“这等于免费打广告了，这不仅能还完贷款，还能赚好几十万。谁知道电动车有没有真的降价”。

  我一直都觉得村庄社会就是一个天然的“舆论场”。这得益于村庄熟人社会的这个特征。村庄里的人即使不熟悉但也大多叫得出名字，一旦有大事发生，比如有人家办丧事或者喜事，往往不出半天就会传遍整个村庄。但这个“舆论场”既能成事也能坏事。

  不可否认的是，村庄人们的舆论会对村民的行为产生约束，无形之中起到了行为监控的作用。通俗来说，村民在干一些事情的时候就会想着庄里其他的人会怎么想，从而决定自己的行为。这是村庄舆论的非消极作用。但是一旦开始话传话，就势必会被“添油加醋”。就关于郭勇喝农药的原因，就被传出了好多版本。妻子周兰告诉我，虽然人们不会在她面前聊这件事，但她还是略有耳闻。有一些人说是因为周兰有了外遇，把郭勇气死的。还有人说是因为电动车店要倒闭了，还不起贷款自杀的等等。随着电动车销量的猛增，还有人说周兰趁机在发家难财。“说什么的都有”，周兰说这些话语就像是一根根刺，一次次扎进她的内心。她不知道该如何辩解，也无力辩解，“嘴是长在别人身上的，你又没办法把他们的嘴堵上”。

  相比于网络舆论，村庄舆论更折磨人。网络舆论说到底是一群陌生人的“口诛笔伐”，但村庄的舆论则是一群熟人对你的“话语围剿”。你是生活在村庄里的，除非事情发生后永久搬离，彻底从乡村生活中退出。不然只要一日生活在村庄里，和其他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就会在村庄的舆论里被反复咀嚼。周兰猜测丈夫郭勇自杀的其中一个原因是：母亲出轨，镇上和村里的人对他以及他们家肯定议论纷纷，从而牵扯到店里的生意，由此产生生活无望之感。“即使这件事情过去很久了，但只要人家看到你，肯定就会勾起这件事。你走之后，人家肯定会在背后讲你几句的”。周兰深感无奈。

  但生活总要向前。周兰说自己已经无力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她现在想的，就是把电动车店继续经营下去，把贷款还上，三个孩子顺利抚养长大，至于其他的一切，“走一步看一步吧”，周兰舒了舒紧皱的眉头后说道。